说装帧工坊Atelier des Bernardins(伯纳德街工坊的凯瑟琳)“乱而有序”,名副其实,在不常用的剪板机上,总是堆着彩色的文件夹、不知道什么时候拆下来的旧封面,用了一半的修复纸……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旁边,立着另一幅青年男士肖像,刚到工坊不久,我就注意到他:“Catherine,这是谁呢?”
“Louis-Eugène Varlin,杰出的装帧师,一位革命者。”

法国人以“挑剔”著称,何况是从事装帧行业40年的巴黎人。我印象中几乎没有听过Catherine用“杰出”(excellent)形容过哪位装帧大师,对欧仁·瓦尔兰竟有如此高的评价,并不是因为他做出过多少本美轮美奂的书。
也许称其为“装订工人”更准确些。
欧仁·瓦尔兰
Louis-Eugène Varlin
1839-1871
出身于贫寒的农民家庭,13岁到巴黎做学徒,后以装帧为业,18岁参加”装帧工人互助社”,25岁入“第一国际”,组织巴黎装帧行业罢工,多次入狱,32岁参与领导“巴黎公社”,同年在“血腥一周”的清算行动中被处死。欧仁·瓦尔兰短暂的一生,可以被简单地划分成“制书匠”和“革命者”两个阶段,与他并肩作战的包括许多著名的社会主义者或无政府主义者:路易·奥古斯特·布朗基(Louis Auguste Blanqui),欧仁·鲍狄埃(Eugène Edine Pottier),路易斯·米歇尔(Louise Michel),等等,其中不少都参与过“巴黎公社”的组建和抵抗斗争,或死于巷战,或遭受清算。欧仁·鲍狄埃在这场惨烈战斗中创作了《L’Internationale》即《国际歌》的歌词。

Maximilian Luce

那么人类所构筑起来的组织便是摇摇欲坠的。”
——欧仁·瓦尔兰
巴黎东部是“巴黎公社”红色运动的主要战场。最后的艰苦巷战在Belleville(美丽城)和Ménilmontant(梅尼蒙当),147名社员在拉雪兹公墓被杀。2015年,巴黎议会经过投票,将“美丽城”改名为“美丽城 – 巴黎公社1871”,向革命先驱致敬。
在巴黎圣马丁运河上,有一座以瓦尔兰名字命名的铁桥,同在10区,还有欧仁·瓦尔兰街和欧仁·瓦尔兰广场。
以瓦尔兰名字命名的铁桥 瓦尔兰街 瓦尔兰纪念肖像 拉雪兹公墓的“巴黎公社社员墙”
Mur des Fédérés

(瓦尔兰自传)
1885
印刷:Imprimerie de E. Perreau
拍卖价格:2280欧元
与瓦尔兰同时期,还有一位在运动中相当活跃的装帧师,娜塔莉·莱梅尔(Nathalie Lemel),她曾和丈夫在布列塔尼的坎佩尔城经营一家书店,因丈夫的酗酒问题离开家庭,来到巴黎,仍然从事制书行业,与瓦尔兰等同业共同争取工人权益,而且不断强调男女同薪、妇女选举权等,她参与1871年巷战,公社运动失败后,被流放十年,回到法国后,一生致力于女权运动,直至以94岁高龄逝世。

对于“巴黎公社”,历史评价有很大分歧,它对巴黎的统治仅仅维持两个月,甚至没有真正地掌握国家或建立一个革命政府,但它作为“左翼运动”苏醒的里程碑地位,无法被忽视。主要发起人的身份很明确:工人,工匠,记者,律师,医生,艺术家…… 公社提出的各项法令尽管没有被全部执行,但具有进步意义,并且非常具体地关乎民生问题,包括“政教分离”,“妇女选举权”,“废除面包店夜班”,等等。 在最后激烈巷战的“血腥一周”中,大量公社人员被直接枪决,具体数字至今不明,至少几千人,也有超过两万人的说法。更有数千社员被流放到海外殖民地。后在维克多·雨果等人强烈呼吁和施压之下,国民议会1880年大赦幸存的公社社员,但真正的“平反”决议,却是直到2016年才由国民议会会长签署。“此举旨在给那些为自由不惜被立即处死和受到不公正判决的妇女和男子以荣誉和尊严。”从“赦免”到“平反”,一个词的改变,经过了136年的时间。
19世纪法国 打铁铺的童工 工人阶级欢呼“巴黎公社”成立

Karabolage – ARTE
2019

Maximilien Luce
“巴黎公社”以痛苦的牺牲启发了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也是许多文学、音乐、戏剧、电影等创作的思想起点和灵感来源,尤其是系列漫画,其中以政治讽刺漫画而著称的Jihel,一位自由而敏锐的哲学家、编辑和艺术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创作了超过1000张系列明信片《Ciment de l’Histoire》(历史的水泥),文案犀利,绘画风格极其强烈。
2018年,François Bourgeon创作的《Le Sang des cerises》(樱桃血)出版发行,是一部以“巴黎公社”为背景的写实漫画作品,也是作者“Les Passagers du vent”(风之旅客)系列的最后一部。
《Ciment de l’Histoire》 《Le Sang des cerises》
年轻的Les Éditions LIBERTALIA,同样表达着强烈的政治倾向。这家左派出版机构成立于2007年,已经发行超过4000种图书,类型涵盖文学、社科、漫画等等,艺术总监Bruno Bartkowiak喜欢硬派复古的封面设计,他的个人网站也很有特色,艺术风格明确。LIBERTALIA于2019年3月出版《EUGÈNE VARLIN, OUVRIER RELIEUR 1839-1871》(欧仁·瓦尔兰,装订工人 1839-1871),作者Michèle Audin是一位“巴黎公社”研究学者,她搜集和介绍了瓦尔兰所有文章、声明、信件等,其中包括很多从未发布的内容,这些重要的文献,以特殊的视角讲述着“第二帝国”末期的人间百态,面包师傅,矿工,金银匠……小手工业者在革命中常被认为更为有行动力,每个人都在挣扎着改变现状——在那个前方有光的时代。


Michèle Audin
Les Éditions LIBERTALIA
今年四月,LIBERTALIA还将出版Michèle Audin的新书《C’EST LA NUIT SURTOUT QUE LE COMBAT DEVIENT FURIEUX》(夜幕降临,而战斗变得尤为激烈),讲述一位“巴黎公社”护理人员的故事。Michèle将自己的激情归结为“向那些没有历史的男人和女人致敬”,她经营的网站“巴黎公社”,每周更新相关信息和文章,介绍公社历史,相关艺术和文学,以及呼吁反政府游行等。


Michèle Audin
Les Éditions LIBERTALIA
“左派时尚”受到不少年轻人追捧,似乎印证着那句“穿什么,你就是什么”。服装透露着态度,“巴黎公社”(La commune de Paris)开在从巴士底狱纪念碑直通共和广场的博马舍大道附近,这条革命之路如今已成为买手店云集的商业街,只有周末经过的游行队伍能够唤醒一点红色记忆,如果抗议者偶然路过“巴黎公社”时装店,不知作何感想。

19 rue Commines – 75003 Paris
新冠肺炎在武汉爆发以来,Catherine和我一直保持邮件联系,互通信息,武汉封城后,她给我发来许多巴黎春天的照片,或者介绍她的新项目。3月17日,巴黎也开始进入紧急状态,她终于停下手中的工作,尽量待在家里,工作日休假,对“装订工人”Catherine来说非常罕见,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收到她的“封城日记”,日记里记录了家人和朋友的动向,空荡荡的巴黎奇景,当然有对政府的批评和讽刺,也有对人类智慧和胆识的疑惑和反思。巧合的是,3月18日,正是“巴黎公社“接管巴黎的日子。而在3月21日的日记中,她回忆起52年前的这一天,看见索邦学生游行的队伍经过意大利广场,“五月风暴”前奏已起,商店里的油和糖被一扫而空,就好像今天,人们仍然在超市抢购自己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三月万物复苏,身体和大脑都蠢蠢欲动,难怪我会突然想起欧仁·瓦尔兰。